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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演义》中

弘毅宽厚、礼贤下士的刘备

为何被鲁迅评价为“似伪”？

关羽是超级英雄还是徒有勇气的莽夫？

三国军阀混战时期，

谋士对君主应该从一而终

还是“择良木而栖”？

本期“文学客厅”

邀请到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苗怀明，

继续和大家聊一聊他眼中的三国。

本期嘉宾：苗怀明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俗文学学会副会长、江苏省红楼梦学会会长，出版有《中国古代公案小说史论》《话说红楼梦》《梦断灵山：妙语说西游》等学术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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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小说中的刘备功夫不高，也没有什么谋略，但是很讲仁义，又是汉朝皇室后裔，所以能得到那么多良臣名将的扶持，但是鲁迅先生评价他“长厚而似伪”，说他的厚道有点假。比如赵云救了他儿子阿斗之后，他把阿斗摔在地上，您怎么看他的厚道和他的伪善？

苗怀明

很多读者不太喜欢刘备，觉得他的忠厚透着虚伪。其实这牵涉到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艺术手法，中国古代小说往往把“老大”写得很虚伪。比如《水浒传》里的老大宋江，大家也不太喜欢他，好像“见人就发红包”；《西游记》里的老大唐僧也一样，喜欢他的人远不如喜欢孙悟空的人多。

小说想把刘备描写成一位明主，爱护百姓，信任军师，善待手下，但是写过头了，就显得虚伪了。比如曹操大军南下，按理说刘备应该赶紧跑，结果他还带着十万百姓，看似宽厚爱民，实则有点不近人情。还有赵子龙舍命救阿斗，他把阿斗摔在地上，大家都觉得这是收买人心。小说写得太夸张了，没有写出刘备这个人物应有的深度。

当然，《三国演义》毕竟是一部名著，它也描写了刘备的另外一面，读者可能没有注意到。我们常说曹操是奸雄，其实刘备也是奸雄。除了体现在刘备为让自己的儿子将来继承皇位而杀掉干儿子刘封之外，还有白帝城托孤。

白帝城托孤历来被看作千古佳话，但仔细阅读《三国演义》，你会觉得很不正常。刘备临死前，一边牵着诸葛亮一边挥泪，还让儿子拜诸葛亮为干爹，认作“相父”，并对诸葛亮说，你也知道我这个儿子傻，将来你能保就保，不能保的话你可取而代之，自立为王。这一系列操作显得刘备很有胸怀，按理说诸葛亮应该很感动才是，但他的表现很反常。小说里描写诸葛亮全身出冷汗，手足无措，流泪拼命叩头。

其实高手过招，不需要把话说得特别明白。刘备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三顾茅庐请你是帮我刘家打天下的，不是让你篡权的。即使我死了，我儿子又傻，你也不能有别的想法。诸葛亮马上听明白了，表示一定全力辅佐后主。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一件事：三国之中蜀国的力量最弱，明明打不赢，诸葛亮为什么还要六出祁山？他是为了对得起刘备当年待他的情义。

白帝城托孤写出刘备的另一面，其实他很焦虑，担心诸葛亮篡权，说明他对诸葛亮有一丝丝不信任，但是诸葛亮话说得很漂亮。我经常开玩笑，《三国演义》里经常有两个男一号一起飙戏，我认为白帝城托孤就是刘备跟诸葛亮飙戏。

清末石印本《三国演义》插图： 白帝城托孤 图源视觉中国

记者

关羽是很多读者喜欢的人物，单刀赴会、刮骨疗毒等典故传为美谈。有的读者甚至表示，关羽死后就不想看了。但也有读者认为，正是关羽的刚愎自用才导致他败走麦城，而这也是蜀国最终衰落的导火索。您对此怎么看？

苗怀明

《三国演义》里，关公是很特殊的一个人物。作者在写刘备、诸葛亮、曹操时，是当做正常的文学人物来写的，但他明显流露出对关公的崇拜。因为关公的形象经过从唐朝到宋朝的酝酿，在民间已经是一个信徒很多的“神”了。

比如在温酒斩华雄、过五关斩六将、刮骨疗毒、水淹七军等故事里，关公都是忠义双全的形象。但是《三国演义》也通过走麦城、失荆州，点出关公缺少格局、心胸不够开阔的一面。我对关公的总结是：玩死自己的匹夫之勇。

我们常说诸葛亮足智多谋，但在小说里，他是最可怜的，因为他手下一直无人可用。比如他跟刘备取四川时，就找不到合适的人镇守荆州。荆州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但地势不险要，不好防守。荆州是向东吴借的，东吴一直盯着，曹操也虎视眈眈。所以守荆州的人不仅要会打仗，还要懂外交、懂政治。张飞和赵子龙都不合适，诸葛亮想来想去只好找关公了。

其实诸葛亮对关公并不信任，因为关公虚荣心特别强。当时他问关公，如果曹操打过来怎么办？关公说，我就跟曹操正面对抗。诸葛亮又问，如果东吴也打过来怎么办？关公表示那就分兵对抗。诸葛亮说，如果这样荆州就完了。虽然诸葛亮对关公不放心，但由于无人可用，也只能把帅印给他，后来证明关公果然让人不放心。

诸葛亮送了关公八字箴言，“北拒曹操，东和孙权”，建议团结孙权，因为蜀国和吴国的力量都不强，只有联合起来才可能对抗曹操。

这时双方搞好关系的机会来了。诸葛亮的哥哥诸葛瑾在吴国做谋士，他当媒人，为孙权的儿子向关公的女儿求亲。这对关公来说并不亏，毕竟他只是将军，而孙权是帝王。况且两家联姻之后，可以更好地对抗曹操。但是关公果断拒绝，还侮辱对方，说“虎女焉能嫁犬子”。

我们知道，曹操说过“生子当如孙仲谋”，是羡慕孙坚有一个好儿子孙权，结果孙权的儿子在关公眼里却成了“犬子”，关公这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就是匹夫之勇。孙权气得派兵攻打关公，他派来的将领是第二代英雄，这些人表面恭维关公，背地里偷袭，结果关公丢了荆州。

丢失荆州等于蜀国的东边被封闭了，当时四川物产又不丰富，对诸葛亮来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我个人认为，在小说里，蜀国的灭亡，关公是最大的罪人。

还有一些事情也体现了他的匹夫之勇。刘备登基之后封了五个上将，“关张赵马黄”，结果关公拒绝接受。因为他认为黄忠是老匹夫，不配和他并列。正当战时，关公这样做显然会破坏内部团结。

此外，关公听说马超武功高强，竟然准备放下镇守荆州的重任，入川和马超比试武功。诸葛亮为了安抚他，只好写信说他的武功比马超厉害，没想到关公把信向手下炫耀地展示，显然智商情商都不在线。

就我个人而言，《三国演义》里我最不喜欢的人之一就是关公。他冲锋打仗还行，但没脑子，让他独当一面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让人失望。

关羽 图源视觉中国

记者

书中塑造了很多谋士的形象，比如荀彧、杨修、贾诩、陈宫等等。有意思的是，三国时期的谋士经常跳槽，比如贾诩就先后为董卓、张绣、曹操出谋划策，他数易其主，但他的每一任领导都很信任他，这和我们常说的忠心耿耿似乎有矛盾，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书中的谋士，您比较喜欢谁？

苗怀明

《三国演义》用一个字概括就是“谋”，讲谋略，其中专门出谋划策的人就是谋士。小说里写谋士写得最精彩。

我认为《三国演义》带有作者的身世之感。罗贯中生活在元末明初，和三国时期一样，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太平盛世时，只有君主选谋士的份，谋士没有选择。而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时，谁是老大还不一定，谋士就有选择君主的权利，也就是君主和谋士可以“双选”。

比如诸葛亮跟着刘备，一方面是刘备选择了他，另一方面他也选择了刘备。如果他不想出山，刘备几顾茅庐都没有用。

谋士跟对了君主，觉得死得其所。如果谋士选错了，那就倒霉了。

除了贾诩之外，小说里还有一个谋士我觉得写得很好，就是陈宫。陈宫比较倒霉，他先选了曹操，但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还喊出“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他认为曹操太坏，继而选了吕布。但是很不幸，他选择了一个愚蠢的家伙，因为吕布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并且从来都不尊重陈宫。后来陈宫被曹操俘虏，即使曹操舍不得杀他，他也主动求死。

小说还有一点写得很好，谋士的忠心耿耿未必带来好的结果。比如田丰是袁绍手下水平最高的谋士，官渡之战时田丰劝袁绍不要攻打曹操，但袁绍不听劝，还把田丰关了起来。

袁绍打败仗之后，监狱里面的人祝贺田丰说，袁绍不听你的话打败了，他一定会后悔。但是田丰表示自己要没命了，因为袁绍是个蠢货，如果打胜了，一高兴也许把自己赦免了，如果打败了，那就伤了他的自尊心，如果别的谋士再说自己的坏话，自己就活不成了。后来袁绍听了手下人的挑拨，果然把田丰赐死了。田丰死之前非常悲愤，他也觉得自己该死，因为自己选错了人。

小说描写了君主和谋士的“双选”，选对了，像刘备跟诸葛亮在一起如鱼得水，配合默契。选错了，就像陈宫、田丰这样累及性命。

小说也描写了君主和谋士之间的深厚感情，除了刘备和诸葛亮这一对，还有曹操和郭嘉。郭嘉英年早逝，曹操极为痛苦。

小说还展现了一种矛盾。一方面谋士被要求像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另一方面，天下大乱，谋士有选择的权利，而且事实上也必须不停地选择，因为军阀混战、兴衰不定，所以不能简单地以忠诚来要求谋士。

贾文和料敌决胜 图源视觉中国

记者

水镜先生司马徽说“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这句话表明他对诸葛亮和庞统两人才能的看重！刘备得到了这两个人，却没有得到天下，作者这样的描述有什么用意呢？

苗怀明

这是个非常好玩的问题。

小说里，刘备带着关公、张飞到处飘，飘到最后，发现自己缺少一个军师。当时江湖上有一个传说，“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但刘备不知道是谁，就像现在的朋友圈，大家都在说“哥是个传奇”，卧龙凤雏就是传奇。后来刘备经过徐庶的推荐，慢慢把卧龙、凤雏都招揽过来。

那为什么得一个可以得天下、得两个反而天下没了？实际上这是一个带有夸饰手法的民间段子，只是为了表达这两个人的本领特别高，并不是说有了他们就可以一统天下了。就像老百姓说的“老不看三国”，并不是真的不让你看三国，而是为了夸张《三国演义》里的智谋多而已，为了说明这本书的特点。

颐和园长廊里的包袱锦苏式彩画刘备遇牧童拜访水镜先生

图源视觉中国

本期内容将于9月25日22:00

FM93.7江苏新闻广播《海上生明月》

节目中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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